新年快乐,我也爱你
2w+记述向,黑字为现实,非加黑字为回忆。
新年快乐啊各位:)
00.
“那年我十九岁,在生死关里爬出来,之后什么都不怕了。”
01.
长平最大的戏班子从正德年开到民国政府,炮火没砸到老百姓头上之前,咿咿呀呀的消遣来这地界儿总没错。
木门推着吱呀呀的响,新班主有十八岁,眉眼含情脉脉生花,身子细软模样俊俏,好一个泥胚子捏的下贱美人。
软鞋底敲木地板,比戏台子的鼓点听着清亮,张云雷勾上了眉,一转身便被这花哨的阵势定住了眼。
“尚先生,您来提亲啊。”
长平城里头三股势力,强龙军阀压不得的主儿,有一位就是面前这瞧着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缎格的褂子,腰里头别着不自在的枪杆子,清秀星朗的少年郎使唤着面相比他老十岁的仆隶们,而这仆隶年岁比他更轻。
尚九熙抽出枪搁在他妆台上,眯着眼挂着笑接过笔去替他描,张云雷乐得被伺候着,仰着头,笑意渐起,仿佛入了大戏。
“穿军装的那帮腌臜玩意儿送来的,叫我高抬贵手给他们放一条财路。”
“我瞧见里头的点翠和大氅,颠颠的跑来献宝,张老板今天给我留了什么位置,我准备了好些财宝。”
张云雷不怀好意的剜了他一眼,便又跟着一个苦恼的叹息。
他同这地头蛇自幼长起来,这人怎就走了这么一条难路。
“放心,今儿洋政府的驻军进城,你这儿我保证收拾的干干净净。”
“小心。”
笑盈盈捏住小角儿的手腕,张云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归比那帮疯狗熟悉尚九熙这么个标致立整的人儿,这时候竟连他也摸不透。
角儿名头在北平也有名,坐长途火车人挤人来给他送一场票钱的不计其数,那年岁不流行签名字,张云雷偶尔会拆当场头饰上的零落珠子玉石,他脑袋上顶的玩意儿除了头发,余下的都是尚九熙送来。
“今天他也回来。”
尚九熙手上动作停滞了一息,他拾了支干干净净的毛笔,从领口始去扑那层薄粉。
“他老爹那些破烂儿生意,白给我都不要,他也不可能要。”
“九熙,洋人已经进城了,形式不比从前了,你行事不能那么随性。”
尚九熙不懂他说的随性指哪一方面,是一句话没说利索端了杨家盘口随性,还是摔了高家茶让高老爷子婚丧嫁娶远远滚蛋随性,亦或是尚九熙帮着新文化渗透随性。
还有杨家那小儿子,死不要脸。
张云雷今儿披散风骨坐在这地界儿画脸做下三滥的烂俗人,也拜这缺德丫的老爹,搞得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时候,他倒好,不计前嫌舔着个大脸来求爱。
可惜施暴者不计前嫌,张云雷可记仇得很。
“我那是替你,仇怨不能隔代,容易化。”
“那你和高家那个呢?”
张云雷察觉了尚九熙的情绪变化,可他偏要咄咄逼人,尚九熙也依旧放任,纵惯娇儿,怎么过了头也不算好,只是太溺着张云雷,总会有事出了。
长平往回十五年,城里头四股势力拧的复杂,彼时尚九熙傻娃儿一个,张云雷也是。
张老爷子临终托孤,思前想后找到了尚家这个没动手的,尚老爷子斟酌了半柱香,瞧着小儿子挡在身后的可人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尚九熙与张云雷,是托付后背的关系。
可人儿。
张云雷本来在尚家里头待的好好的,那阵子清政府还有咄咄逼人的架子,大街小巷的爷们儿蓄着长辫儿,后来入了年关,张云雷不愿意做人屋下雀,就进了戏班子。
屋下雀变了笼中夜莺,可惜有尚九熙在,饶是瞧着张云雷恨二眼不够用的贱主儿也得赔着笑弯腰叫尚爷。
要不是姓杨的,张云雷走不到这步,舒舒服服当他的大少爷,用不着这么苦。
至于他和高家那小崽子...
浑浑噩噩睡了一次,不作数。
02.
留洋的假鬼子惯要弄些邋遢事儿来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小俏的毛面洋装,熨整的西裤,走前乖趴的小碎发烫了卷,各司其职的撑着西洋传进来的无檐帽。
“高爷在家里头等少爷呢。”
“黄叔,我有别的地方,不得不去。”
高筱贝递了行李,老黄本来以为当年赌气远赴的少爷被洋文化磨穿了性子,能真正受了他们这一代的思想,妥协于这浪潮。
但是很不幸,他家少爷我行我素的优良品格没什么变化,甚至愈演愈烈。
老黄还想说什么,高筱贝一眼望过去,他便张不开嘴了。
高家这辈就这么一个男儿,他倒是还有个姐姐,但家里毕竟更对男丁抱希望,女儿是娇惯大的,儿子是尸山血海里趟大的。
高筱贝这一眼还没等落,老黄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死人了。
空洞麻木的,看惯了没热乎气的人,这种培养方式下塑出来的,是个漠视生命看淡生死的人。
“听说今天有洋人驻军进城。”
“这才三年,拿政府粮的那帮满洲鞑子连长平这个碗大的地方都守不住了吗?”
“小姐也在。”
高筱贝的表情僵了一瞬。
远远瞧见熟悉的,来人匆匆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高筱贝久违的笑了。
“大姐说我想做什么都行,只是没这顿饭吃而已。”
老黄再也无法阳奉阴违的拎着大小姐的名头说什么了。
高筱贝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处,而是张云雷的戏班子。
他的归心好大一片赤诚,有十分之九牵挂在尚九熙身上,想来那人一夜风流的好春光也不算少,他就像杨九郎,好没出息的往他们兄弟俩身上去贴啊,凑啊,得点便宜就沾沾自喜。
可他就是想做,也没后悔,不像杨九郎,也不像自己。
戏班子的后台本不是谁都可踏的,但往前倒日子,高筱贝的名望能力也没人敢拦他,他随便摸枪手一抖,硝烟就得栓走无根的魂。
人是走了三年,模样和名头老老实实的摆在那儿,哪怕高筱贝死了,埋了,也总有人担心人从坟里爬出来给他一枪。
他看着尚九熙由后来静悄悄的拥着张云雷,好岁月从金碎里流,流过他二十岁的光景,恍然间,他想起来,今天好像是谁的生日。
尚九熙的生日在年关之后,天还冷着,不至于穿的这么薄贴,他爹他姐的生日都在年前,这浩浩荡荡的盛夏晴,谁的生日也不该。
他听着脚步声上了前台,恍惚的,好像与那隔世的人好久不见,分外思念。
长平城的顶梁子角儿笑着落下笔盏,将不升雾气的冷茶推到了桌角,高筱贝低下头,纡尊降贵的撩开帘子。
“小高,好久不见了。”
03.
张云雷推向他方的冷茶,高筱贝没有半点动的意思。他瞧着风尘仆仆的小少爷略厌的兴致缺缺模样,叹了口气,又轻飘飘的笑了一声。
他声音公认的好听,起转承折,娇儿天生便是端这碗饭吃的。
这一声空灵,笑的高筱贝心底慌乱,好像破了他细细藏在心口里,割开了埋在肉里的秘密。
“高爷在你走之后,去尚家议了婚。”
高筱贝正拿着新送的点翠摆弄,听见了手上一松,点翠跟板地撞上,一颗碧色的珠子磕碎了余半,高筱贝愣住,蹲下去捡,可那珠子破了便是破了,零碎的,本是好好的点翠,要不得了。
“得赔我,那是九熙送的,珍着的。”
“赔...你刚才说,议婚?”
冷茶落了地,茶盏四分五裂。
“小高,高爷等你回去吃饭,别让他们等久了。”
高筱贝前脚踏出后台门,尚九熙掀帘而入,黑枪险口刚发现对准了张云雷的脑袋,他马上收了枪,瞧着那往唇面上头化弧度的角儿,他感觉自己心口拧劲儿了。
他便这样走过去,打量片刻他今儿的妆面,张云雷年纪轻,眉眼画一样,尚九熙叹了口气,像两人都过幼年时,他轻轻碰了一下张云雷的耳朵尖——当然,是用自个儿的唇瓣。
这似乎成了他们俩的一种暗号,习惯,像两只舔舐伤口的野兽。
张云雷比这长平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尚九熙多求一个人能爱他,却多厌烦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跟高筱贝滚上了床,然后斜睨着底下的高家掌权人,不明不白的吐出一句
“婚丧嫁娶,远远避我。”
可那时的小地头蛇刚刚篡了位,不求得这份好姻缘,反而蒙着眼踹开,好在小尚爷还算有心,没把自个儿跟他亲儿囫囵大梦的事吐到明面上,反而咽到了肚子里,锁进了过去,一丝一毫都不给人露。
免了让高爷一气缓不清死在他宅子门口的麻烦,堵了全世界的口,成了个花心的疯子。
他落下眼神,帮角儿整理戏服,张云雷的戏服不许旁的人碰一指头,只尚九熙,独独尚九熙。
他喜滋滋撂下袖子,将垮大的下摆整理好,又把靴子搁在他脚边,拎了一片瓷,哼着曲儿去了前台。
甫一掀帘,他便见了台底下的不速之客——比那帮黑头发蓝眼睛的洋人还麻烦的人儿。
他长叹一口气,寻了个和那处视线冲突的坐下,长杆柱木将两个人的交汇斩断,尚九熙望着远处的洋人,枪口不露痕迹的对上时,他看见那洋人头子转过身,朝他笑了笑。
鼓点起,未见其人先闻声,尚九熙瞧见张云雷上场,竟比他还紧张的调动起来。
戏开了。
洋人入城的第一场戏,开了。
04.
悬线束着的心落在最后一个鼓点上,张云雷最后的视线落到尚九熙那处——这也是尚九熙计划好的一部分,张云雷这场戏的最后一秒,视线是奔向这个方向的。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做工良上的贵重镯子,随手一丢,那镯子稳稳落在了软包栏杆架上,连半点裂痕都没磕碰。
接着张云雷后退一步,铺天盖地来的银子,首饰,出手阔绰的比比皆是,可无论成色或价值,都比不上尚九熙那个。
尚爷阔气。
有几个识货的在台底下小声议论。
实际上关于他和张云雷的流言比晚春的柳絮飘的多,尚九熙不介意,张云雷自然没意见。
然后他瞧见方才同他对上枪的洋人头子走到台底下站定,解下手表搁在了台边。
只是他手才摸了枪,便有一发子弹射到了他脚边的地上,尚九熙枪口冒着烟儿,人群做猢狲散。
“东西留下,小曲儿,送客。”
小曲儿从后台匆匆出来,穿了戏台子,不卑不亢的冲着门边伸手,听着土翻译给洋鬼子哇啦哇啦,气不打一处来却没法驳,尚九熙看出了小曲儿不乐意这么楞冰冰伸着手——小曲儿不是张云雷的人,是他贴身的人,他方才让小曲儿埋在后台,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幕。
长平城里,高家爷洗手为自家宝贝女儿做了厨,没兴趣挡着那帮盲流子赚钱,有威胁3的就杨家和尚家,偏偏杨家少爷和尚爷都有个举世皆知的软肋——长平城最红的角儿。
尚九熙跟高家生意冲突,主要是暗线,杨家是明线,洋人头子——威利斯——他自己介绍的——想在长平城立威站住脚,这是好事。
可惜,今儿不单单尚九熙在。
威利斯脑袋上顶了第二个枪口的时候,他转过身,看着杨九郎的蔑视,再看向张云雷的态度多了些敬意。
“能将这些雄狮玩弄股掌的人,原来才是真正的魔。”
“呵。”
这声嗤笑来自于高筱贝。
留洋过的人儿气质同他们这些总会要多些敌人的气儿,尚九熙收了枪,高筱贝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并没什么波动。
他是需要一个人爱他,那个人最好不是高筱贝。
他爹,阴险狡诈,两方有了这等腌臜事,保不齐多少烂摊子给尚九熙递到手底下,婚丧嫁娶,远远避他最好。
“他不是魔。”
“是角儿。”
威利斯在猴精的洋人堆里混到军官领袖的位置也不是愣头愣脑的将军,审时度势是必修课,他今儿是撞了枪口,这时候是他挑衅在先,一枪毙了他也不算违背和平法。
只是...
他皱了皱眉。
这位应该是高家那位留洋的少爷,怎么...比另两位感觉上要更危险。
希望是错觉吧。
“角儿受了惊,嗓子可能伤,吃饭的家伙事儿没了,威利斯中尉。”
“翻译给他听,别耍小聪明挑拨,我听得懂。”
翻译愣了一下。
“那你怎么不直接和他交流?”
“我在长平,我自己家的地界儿,就不说别人家的话了。”
05.
清政府倒台前放洋人入关,容得这帮人肆虐,长平城里头现今儿可不归他们说了算。
威利斯精于算计,高筱贝早在留学时就听过这人的名号,不算如雷贯耳,也就算熟悉个大概,总归他不能放着尚九熙这脾气,若他还是方走时那副性子,今儿气起了一枪崩了威利斯也不无可能,到时候毁的不仅仅是他尚家,是整个长平城。
于是在他走近威利斯时,他扣住了威利斯的手,浅浅往下一压。
“咱有句古话,强龙不压地头蛇,您今儿先碰了枪,我们交了一个弹,咱就算扯平,谁也没伤,谁也没损,可以吗?”
高筱贝看着土翻译支支吾吾吐不出半句话,叹了口气还是自己开了口,他不太喜欢说洋文,拗口,不舒服,还是同身边人言语的时候最爽利。只是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威利斯摩挲枪柄,抬手一捞把小曲儿挡在身后,庇护之意不言而喻。
“高先生。”
这个称呼得到了高筱贝的肯定。
“这并不是你的下属,我要杀与否,何必这样?”
“可他是我城里的人。”
“威利斯中尉应该懂这个,也不会想和我们第一天就冲突,威,不是这么立的。”
威利斯并未多纠缠,却也不算悻悻离开,他对场头剩的那位角儿举起手示意,张云雷以戏里的礼节回了他一步。
早晚还有的是机会撞见,他们谁也不急于一时。
杨九郎一步跨上了台,皱着眉头踢下了那块手表,锋利的碎裂声并未打断威利斯离开的脚步,杨九郎收起枪,终于缓出了一副忧心色。
张云雷毫发无伤,但高筱贝...
高筱贝依旧把手握拳揣进裤兜里,有些少年人的不拘一格,尚九熙看着纯黑的裤布,伸出手指在他兜口抹了一把。
尚九熙的手指瞬间被鲜血染红。
小曲儿当即往后台跑,张云雷和杨九郎视线都不顺畅,看不见尚九熙手上的血,只有高筱贝和尚九熙的对峙,气氛压抑到窒息的那一刻,最后一个洋人踏出了戏楼大门。
张云雷当场卸了头饰,他这场的件儿并不复杂,拆穿都容易,余下一件薄薄的单衣,来人接了戏服恭恭敬敬送下去,他这才勉强动着舒服,刚跳了台子便看见了尚九熙手里的血。
他心思向来剔透,不必多想便将视线落到高筱贝身上,杨九郎愣了一下,看着小曲儿拎着药盒子出来也知道怎么回事。
这是尚九熙放这儿的,里头的药止血化瘀的多,本来是给练功伤着的张云雷用,头一次见天明就交代赠了留洋的小少爷。
止血这活计高筱贝自己弄不成,杨九郎那个玩意儿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自个儿的血,张云雷受了伤都有尚九熙帮着,小曲儿长出一口气,把药盒子递到了尚九熙手边。
“曲儿,你来。”
“少爷,我...我...我不会...”
小曲儿抿着嘴摇头,尚九熙这才想起来,往时候小曲儿只要受伤便是重伤,要么是不用包扎的小伤,大多由大夫来看管照顾着,加上又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儿。
随罢递过去,小曲儿便缩去张云雷身后看热闹了。
他自是清楚尚九熙这段露水情缘的,可若要他去上药包扎,那比要他命都费劲。
“要你有什么用。”
“坐下去吧。”
药粉撒在伤口上的时候,高筱贝倒是半点没疼,可能攥藏的太紧,反倒只有些发痒。
刀刃直愣愣捅进去,近五公分的伤痕横陈在那只骨节漂亮的手上,尚九熙看了竟觉有些可惜。
“我这样回家去,估计要挨骂了。”
“高爷不会的。”
“我姐会。”
高筱贝适时流露的软弱的确能让尚九熙心软一点,可就如同他当初所说,婚丧嫁娶,他高家和尚家都没什么关系,他这个性子,他们俩这个性子,纠缠是对彼此的拖累。
他当然清楚高筱贝的心思。
一夜风流到了这个地步,他尚九熙也算是个风流鬼。
“九熙,我先去卸了。”
张云雷拽着小曲儿往后台奔的时候,杨九郎抬腿要跟,却想见张云雷当初那句“姓杨的不许入戏班子后台”,抬起来的脚又落下。
他总欠张云雷。
上一代,这一代,他欠张家的根本就还不起,他甚至少见张云雷的笑模样。
他想着要不哪日他真死了,战火里留点灰吹到张云雷脚边,叫他大仇得报,估计能舒心的笑。
他于张云雷而言,情感比观众还不如,至少他发上的簪玉,没一次递向杨九郎在的方向。
张云雷又在长平城有破立的规矩,他的戏人人可看,不买票便站着看,靠他一场赢的赏钱也够赎戏台子上下人半年的工。
杨九郎常大手笔运了珍稀玩意儿去后台,第二天总会回了他自个儿的家,杨九郎后来也就不纠缠了,偶尔送些,他愿意受,便受着。
他把手上的戒指取了一个搁在地上,转身便走了,留下一地大洋,零零杂杂的财宝物件,一会儿被当成破烂一般,用长簸箕收,倒进带大锁的箱子里。
“回家之后...”
“下次还得找你。”
06.
威利斯摊开了手。
他手中间放着一片刃,一侧尖锐锋利的,顺着冷意往下淌血滴子,他听见下属叽里呱啦的说着他们的母语,不由得自己去想同他身量相仿的,同他一样裹风携尘的,不顾一切按下他手,只是为了阻止他对尚九熙试探的人。
高家似乎比他们预料的更不好对付。
再说高筱贝这头,高筱贝拿伤不入家的小逻辑说服了没打算跟他多纠缠的尚九熙,这头转身刚进家门被清清亮亮的一嗓子“跪下”喊得直愣愣下跪。
他就这么一个姐,他俩同母生,估计他姐打他在娘胎里就压迫他,好不讲理,有二十大岁了也没嫁人,活脱脱行走的钞票大洋——娶了她,一辈子不愁吃穿用。
高老爷子堂上头坐着,高筱贝跪向侧位,没几秒那声音的正主子出来,鞋跟恨不得戳上天去,披着雪白的毛氅,不看脚像将军,看脚像风尘。
他姐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
他也没什么侮辱他姐的意思,他姐结结实实一大巴掌抡圆了扇他脸上,他也就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和爹多担心你吗?刚下了船就去那戏园子混,怎么,书读狗肚子里去了?那角儿有什么这么叫你恋恋不舍啊?”
“你倒是好,不单去跟人家风雨不了情了,还和洋人撕扯上了,那手怎么不剁那儿呢?”
“年年过生日都得见血,怎么的,你是血葫芦啊。”
高筱贝低着头听训,这才想起来今儿原来是自己的生日。
他好像不怎么注重生日,年纪尚轻时跟着老辈们在盘口码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浑浑噩噩的,后来也就不惦记这个了。
满桌子饭菜香诱得他肚子直打鼓,他终于露出妥协模样,仰着脑袋盯着亲姐,他姐也实在难对这个弟弟再逼迫,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示意高筱贝滚去吃饭。
高筱贝从不听父亲的,他只听从姐姐。
大家都知道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高筱贝与父亲之间关系并不好,但父亲对高筱贝却寄予厚望。
“今儿咱们是家人,不必噤声。”
“那昨天不是,以前也不是。”
“高筱贝。”
他父亲明显年纪大了,被气得大了也只是捂着心口不住地咳嗽,高筱贝看着他次次靠这副德行逼姐姐管他,更厌烦了。
“少接触洋人,你暂时不能...”
“我总不会看着人受苦自己缩头乌龟。”
“我不是你。”
家庭冲突一触即发。
他姐也不知道怎么会演变成如今局势,一别三年,高筱贝脾气秉性似有大转变,只是更难驯了些,他姐心里清楚,他这个弟弟,除非南墙的车轴把他脑袋劈开,要不想让他回头几乎不可能。
母亲的死几乎全因父亲,那是父亲的仇家,是父亲亲手打死了自己的软肋,才撑着高家走到最后现在这一步。
高筱贝就在现场,亲眼看着子弹穿胸,他那时还小,纵使这一切全怪父亲不错,他本也不该这样,只是时代匆匆,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了。
那是我的...母亲。
而这恰恰也是他与尚九熙的起源。
此处暂且按下不表,横竖这顿饭高筱贝是咽不下去,拎着钞票奔城东去,这个点还有口热乎馄饨。
馄饨店那大爷有一只眼瞎的,空了,他小时候心乱便来这儿吃馄饨,一来二去,也算看着他长大。
“哎呦,小高少爷,好久没见过你了。”
老大爷熟练的把油花滴在碗边,小而细碎的配菜给高筱贝抓了一大把,热腾腾的雾熏到了高筱贝这边,他看着不远处的人儿,拉开了椅子,笑着招呼了老大爷一句。
“老板,再加一碗馄饨。”
“什么口?”
高筱贝看着不远处向他走来的脚步,缓慢,又沉重。
“加一撮盐,不要葱。”
07.
“黄成,怎么在这儿?”
男孩儿抿着嘴坐下,嗫嚅着念叨小少爷回来了什么的,高筱贝觉得自己耳朵被雾熏坏了,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他们俩实是年纪相当,黄成是黄叔的儿子,也是他幼年时难得的玩伴。
他们俩不是上下级。
热腾腾的馄饨上了桌,高筱贝回家时还琢磨着怎么没见黄成,原来是被“发配”到这个破地方来了。
这地方靠水,算个码头,这儿乱,一个码头被三家觊觎,这还只是面上的大势力,更别提底下那些犹犹豫豫观望着等一口吞个大胖子的。
俩人囫囵吞了一顿饱饭,老大爷研究着收摊,他俩一起走,高筱贝拦着他肩膀,带他转了个向。
“回吧,高爷把位子让了之后,我一个人很难撑着,你比我熟悉,我得有个贴身人,像黄叔,像小曲儿。”
黄成犹豫了。
高筱贝知道他的犹豫在什么地方,黄叔虽然是仆,但不是奴,有黄叔在,黄成还被派到这种地方,估计只能是冲撞到了高爷。
不可能是他姐,他姐不会这么独断。
他回去迎怒,这是他万万不要再试一次的了。
更何况...
高筱贝走在他身后两步远,就像是他由黄成引路一般,他瞧着这人走路不太顺畅,又发现了点不对劲儿的地方,最后估摸着黄成这腿骨断过,重塑了。
“小少爷日日跑戏班子去堵尚爷的事,家里头一直以为,你是被张老板迷了心。”
“你走的第二年,高爷不巧,发现了少爷写过的独白信,信里清清楚楚表着尚爷的名儿,然后我就被抓到了高爷眼皮子底下审问。”
高筱贝停住了脚步,看着那声音的主人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我替您认了,被我爹打断了腿。”
高筱贝以前不爱写字,所以磨着黄成学了他的字迹,他心上像被人重重的开了一枪,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我那时候在外头,你为什么不把我托出去。”
“少爷啊...”
你知道这世道动荡不堪,才远赴外洋,你想逃避的东西,我最贴你心。
说你我非亲非故,我幼时起便跟着你,学着父辈的扶持辅佐,我又怎么能把你的心血淋淋的撕碎。
“哪有仆卖主子的道理。”
“我累了...回去吧。”
08.
他父亲有意栽培,将他发到了码头去,繁忙的太阳底下,来往忙碌的午工见了他也不停活,只是顺路叫一句小高爷。
父亲并未阻拦他将黄成留在身畔,只是那一眼实在意味深长,高爷混到如今的位上自然人精鬼灵,否则便要被那帮玩意儿拆了吃去。
打断了黄成的腿,不过是为了警示高筱贝,虎毒尚且不食子。
随后他携爱女议亲,本是愿要打碎了亲儿的希望,却被一句“婚丧嫁娶远远避我”破了自家的尊严面子。
尚九熙做事够不留面子。
他私下里使唤着黄成,递了一封信到尚家,转而揣着银票奔着戏园去。
叮叮当当的众生百态,张云雷这一步跨上前,又怯怯向后退罢,手指一合,便是娇嗔景。
尚九熙面对着他,坐在红木阔椅上,扇尖儿向上挑,绝审密一般叹了声好。
张云雷收势,瞥见外门露出的影儿,鼓点步细细碎碎迈到尚九熙面前,袖腕顺着他耳尖捋到唇角,他这撩拨完就该走,却被尚九熙扯住了袖。
“张老板...”
他一拽袖下的细腕子,张云雷整个人扑过去,手掌撑住椅子面才堪堪让自己不要扎进他怀里头去。
暧昧的碰撞在狭小的后台一触即发,来往的学徒停住脚步退出去,尚九熙并没着急去同他的角儿欢愉梦好,不过是叫流言成真,他惯会做风流人儿,如何也不如何。
“小磊,咱俩要是当着他面做那档子事,我怕他气着端了我家盘口。”
理智将两个绝命的人儿笼罩,高筱贝走进来时,鞋底儿踏到地,声音几乎不存在。
像鬼魅一样的出现,才最叫人难以捉摸又不可控制的陷入危险感觉。
尚九熙依旧坐着,药箱子大敞着在他脚边,他就这么握住高筱贝的手腕,向下摩挲着,手指一顿,他手上的包扎处理自中间割裂,高筱贝才看见他手里头藏着的薄薄的刃。
处理很快结束,高筱贝蹲在他身边,尚九熙依旧那么坐着,张云雷在摆弄头饰,复杂的沉默里,张云雷隐约听到了外头的叽闹——有人在打架。
小曲儿站在后巷口,伸着手臂,拦住的是威利斯,威利斯与黄成对峙,两人脚步已经相撞,眼瞧着恶战一触即发,房里头却隐隐约约来了清脆的笑。
响亮透彻,却不是张云雷。
“小曲儿,黄成,是客人。”
军阀的皮靴踏到这地面上总是难听,高筱贝站起身,安抚性的拍了拍尚九熙肩膀,尚九熙反倒觉得好笑。
威利斯见高筱贝起身,又没见尚九熙有起身的意思,也不觉冒犯,反而恭恭敬敬的冲着尚九熙拱了拱手,尚九熙并不介意这位中尉向他行了什么大礼,他只需要知晓这一趟来的目的。
“我同尚爷虽有误会却可化解。”
威利斯的劣质汉语听得尚九熙头疼,他靠着椅背轻轻揉太阳穴,看着却有些轻蔑对方的意思。
“还请尚爷给个市。”
“你要卖鸦片。”
石破天惊。
威利斯似乎也没想到尚九熙会挑的这么明,他视线落到高筱贝身上,见着高筱贝摆弄着手心里的结玩儿,他开始思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概率有多大。
当然,他本人洋生洋长,并不了解成语的意思,只是他虑着高筱贝留洋归来,又瞧着有文质彬彬,偶然动了下心思罢了。
“销烟之后,长平城的几个心黑的贩儿也被我抓了,知道怎么死的吗?”
“北平,天津卫,有我们驻军的地方,已经流通着了,尚爷,这生意只要您不插手,我们分您两成。”
“高筱贝,听见了吗?”
尚九熙眼睛斜上睨了一眼,高筱贝又怎不心知肚明。
很显然,他父亲和杨家松手了。
虎门之前,清子民苦为烟累,好不容易熬到这时晌,如今能撑住长平城不被鸦片泡透骨头的,竟只剩下尚九熙一个人了。
洋人贯爱卖鸦片这东西,靠内部瓦解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意志,北平城里赶着走印新文化宣传,估摸着再有半月就能递到尚九熙手里。
尚九熙要是松了手,他就是历史锤钢印的千古罪人。
张云雷并没什么参与的意思,他反而猜着了尚九熙近几日手底下的损失来自哪里。
只是他没想到有到这么过分的地步。
就像洋人同政府年复年的争端和包庇,长平城里的傀儡政府被三家压着,如今尚九熙受着不同方的压力,难怪他瞧着倦了许多。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把市让给您。”
“你也应该知道,这周围都是我的人,你为鱼肉。”
“我们向往和平。”
尚九熙很显然被这个略有陌生的词逗笑了,是气息紊乱的嗤笑。
“黄成,送客,黄成!”
黄成听了自家少爷的声音匆匆进来时,他家少爷站在洋人和尚九熙中间,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尚九熙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三伏天,他这么看着尚家的掌权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威利斯并没纠缠,他似乎早有打算,临离开前他往内帘里头看了一眼,薄长的影子映在地上。
“尚九熙,答应他们。”
大拇指按着太阳穴,尚九熙有些倦,他也有几天没睡舒服,他乏的心里抽搐着疼,听了高筱贝这句话,他第一次抬起头,好像一道冰刃割上了高筱贝的皮肉,高筱贝感觉自己被他看的清透。
于是他也没动作,眼看着张云雷踱步来,随意抬手便抽了高筱贝一巴掌,高筱贝脑袋往旁偏了些,这是他回长平挨的第二个巴掌,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他和尚九熙的理念原来在这三年变得大相径庭。
洋人朝廷的恶毒行径让他看清了毫不明朗的世界局势,乱世时动荡,战火总会烧到他们自己身上。
可他也清楚这不是正确的选择,威利斯这人的名头虽然不大,却是以心狠阴毒闻名,尚九熙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答应他们,背后下绊子。”
“九熙如果把他家所有的一切砸出去,也勉强能和洋人打个碰撞,背后下绊子,高筱贝,你说的好轻松。”
张云雷感觉到尚九熙牵住了袖摆,飘飘衫袖一拢,他同尚九熙牵住手,好像握住了他全部的勇气。
可高筱贝又能反驳什么...
张云雷从海河里把满身是伤的他捞上岸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永远欠着张云雷一条命,甚至是高家欠他一条命。
所以在他父亲也决定同杨家一起分张家一杯羹时,他豁出一切拦在了父亲面前。
“九熙他...”
张云雷突然感觉手上的力气松了,他转过身看着尚九熙,他靠着椅背,疲倦又脆弱的依眷着张云雷。
他就这么睡着了。
在两方复杂的对峙中,这么安逸的,难得的一刻。
小曲儿听着以为屋里要吵起来,刚闯进来就看见高筱贝示意他噤声。
“总有架要吵,下次有机会再吵吧。”
09.
杨九郎入巷时同那处一闲人打了个照面,闲人黑发蓝眼,方才被长平城的几位爷送出了门,转而拦住了杨九郎似乎有言语待。
多容易利用的,人的感情啊...
威利斯没什么营养的中文慨叹了一些关于尚九熙眼不明目不清的遗憾,随后有意无意的提及张云雷的回护,接触下来,杨家这位与另三位关系不算生疏,脾气性格又不贯隐藏,好交往好利用,也好挑拨。
威利斯虽不知道杨九郎早早得知了张云雷心里头的人儿,但总归挑拨离间没错。
丝毫没提及高筱贝的存在,他看着杨九郎无意识的皱起眉,琢磨着自个儿大功告成身退的时候,下属告诉他来说死了几个手下。
“杨先生,我还有事。”
“您请。”
杨九郎并没打消自个儿的行程,他去找尚九熙有别的事儿,他知道那戏班子后台里头关着的是尚九熙的安歇地,只是这长平城一刀砍死军阀,就剩他三个年轻娃娃三足鼎立,自高爷洗手养老,高筱贝接过高家担子开始,长平换了一代滚烫年少的鲜血。
只是终归还是靠自个儿打拼长久的那位声望高远,码头因为洋人渗透,动乱明显,尤其是尚家最大的码头,几乎被洋人的海船围了动弹不得,威利斯似乎想靠着耗命的本事断尚九熙一臂,可惜不过一个小小码头,对尚九熙来说不过尔尔。
杨九郎在戏班子后台门当口站着,薄薄的幕帘里头是他心欢的那位角儿,他说他是来找尚九熙商议些事宜,张云雷犹豫了半晌,一个玉球打开了帘,杨九郎随手一抓,冰凉的到了他的手里,好像破了他们俩之间因为禁忌情感产生的一切隔阂。
尚九熙是被高筱贝抱到了里屋去的。
高筱贝本来要在同高度里头偏瘦些,可尚九熙更薄,脆弱的像片纸,他这么一抱,一点力气也没废,却也觉千斤重,仿佛抱起他的人世。
“正好你也在,码头的事...”
“被洋人收买的工,黄成在查,那些坏事的全都处理了。”
“九熙那边,我不知道小曲儿被支使去做过什么,但他暂时还没受影响。”
屋里的谋划惊天骇地,要避开和平协议去搞洋人是件很难的事,而威利斯想逼迫他们来达到目的轻而易举,高筱贝心里不满,却不能说的太清。
三家分长平城的日子成了如今两家谋利一家冲锋,尚九熙不肯妥协,长平城里头就难能痛痛快快的流通鸦片,而尚九熙也是的的确确有这个能力。
尚家的产业够大,说与清政府谋皮那段日子长平还有官员,也照样被尚家控着溜得团团转。
小曲儿惦记着尚九熙,靠在门边叼着根草发呆,他也有被安排的活儿,只是难做,底下人被他支使的团团转。
尚家的重心不在海,在陆,却撑着面子接了个好大规格的码头,就是为了防止这么一天伤着自家经脉。尚九熙交代了暂时不可同洋人正面冲突,那帮洋鬼子一天挑衅八次,一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咬着牙挺,早晚得出事。
流通的鸦片被尚九熙高价收购浸了海,就顶是把热腾腾烫手的大洋银元往海里撒,长平城里头的人酒足思淫欲,沾上了谁也好不了。
前儿有批军火,裹在棉被窝中间堆着粮草运进了尚家仓库,这不出于它,是尚九熙叫人在城外截下来的,金发蓝眼的那帮全被屠了半个不剩,尚九熙吩咐了一句,小曲儿心领神会,带着人抢的时候按个留口气也没用外具,全靠着打江湖那股子邪气,十来个人全沉了河。
威利斯收这批军火的作用不言而喻,尚九熙在沉河和留下做武装之间选择了前者,小曲儿预备着今儿晚就带人处理了。
“那个...他们叫你小曲儿?”
“你全名就是这个吗?”
“不是,我叫曲尘,一尺深红蒙曲尘的曲尘,老尚爷给的名儿,张老板他们跟着尚爷叫,都叫我小曲儿。”
“我认得你,你是高小少爷身边那个,你不记得我了,咱俩打过架。”
小曲儿没再多说,黄成也不知道小曲儿说的是哪个事,他是真不太记得,也不太惦记这个。
高家同尚家纠缠不清的,从老辈就开始,他俩打过架很正常。
落日昏黄时,尚九熙掀开帘,这场交流开始他便醒了,如今结束,他有自己要忙的事儿。
高筱贝在他身后一处,如果说尚家走的是黑路子,那高家就是干干净净的官道,一白一黑,如日月交辉。
那时候也没人想得到,他们俩未来的路扭曲又复杂。
如同日月,难今升而明落。
10.
洋人的军队驻扎在使馆,隔三差五找个小麻烦,有些东西真真流在市场里,利润还是要更大,损害也同样。
宣传新文化的册子稿到了尚九熙手里,各地安排的军队不过是为了真正打起来的时候能从内部瓦解这点尚九熙心清,他把册子稿丢给小曲儿,叫他第二天去印成集往外当传单发,小曲儿暗叹这家产算是一分都留不住的时候,尚九熙突然仰头问了句这月进账怎么样。
“不太漂亮,总算不至于入不敷出,咱家码头那儿亏得最狠,但地底下的生意和军火赚了不少。”
“尚家暂时倒不了。”
小曲儿愣了一下。
“外头觊觎这块肥肉的国家太多了,这个有枪,那个有炮,早晚打进来。”
“小曲儿,我得对家里这些人负责,但我也不能为了家里人,把长平卖给洋人。”
“你能理解我吧。”
他看着亲抚长大的小曲儿,似乎看到了张云雷的影子,同样的决绝又狠心,同样的忠诚又温柔。
这种景象维持不了多久,但他想着自己宁可不进史书,也不能做个卖城的贼。
他清楚杨家那老爷子为了利益什么缺德的都干得出来,却没想到高筱贝这边会彻底松口,早时候他以为高筱贝这人留洋留软了骨头,后来才知道从始至终应承洋人的根本不是高家,而是长平城里的军阀。
他不是救世主。
他能做的也不多。
一批批沉海的鸦片,流水账面上不敢写所以看着一般漂亮,实际上尚家早就在经济拉扯里败下阵来。
昨儿日子同威利斯的不知第几次谈判又和和气气的失败,威利斯愈发贪婪,他第一次把枪口对准了洋人的脑门儿。
他现在急需一个让他冷静的媒介,让他清醒后再不死心的继续救这金钱至上的腐朽疆土。
他不是官,他是贼啊...
门口的脚步声很轻,小曲儿同他却都听见了,小曲儿被授意离开,同张云雷走了个擦肩。
“你要是急着用现钱,我那儿不太多。”
“但你要是只要财,我那儿多的是。”
“财不财的,姓尚的也不干净了。”
私市的贩售愈发猖狂,尚九熙像个巨大的保护伞拦在明面上,恶地里肆虐大了总会波及,他便把手伸到了私市上尽量压榨。
尚九熙有些倦的倚着张云雷,他们俩手指勾着在一处,好似一对亲密。
“我一直觉得,你拿钱砸这件事不对。”
“他们要的就是银元,你这拱手送只能让人的骨头硬,不能让洋人熄火。”
“此消彼长,谁也受不住。”
“把钱砸在刀口上才最合适。”
“这帮洋人刚进长平就收了一批不少的人,他们不会露面公开售卖,你的意思是...”
“是。”
“那就这么办吧。”
11.
戏班子后台成了三人虑事的乐园,高筱贝又一次看见仰着头翘着脚的尚九熙,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他善于得寸进尺,手上的伤已经好的利索,依旧常常约见尚九熙。
那一夜风流后的食髓知味让尚九熙至今很是对这小子头疼,他只觉得这人是情窦初开被色欲迷了眼睛,却没成想高筱贝是真真心爱着他的。
时代不容的感情有杨九郎一个被戳脊梁骨的已经难熬,也因为张云雷,杨九郎险些连接家业的机会都没有。
小曲儿匆匆赶来,脚步一松和黄成撞了个满怀,黄成扶住小曲儿,小曲儿却急匆匆的赶进去。
“尚爷,有洋人在馆子里闹事。”
馆子来钱快,没命的赌徒和闲着挥霍一把的富人都在这儿聚集,尚九熙闲一挑眉,小曲儿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没从他家爷的表情里头发现什么好事。
“杀了算了。”
“尚爷...尚爷咱们...我...”
小曲儿急得话都说不利索,尚九熙却站起身,简单的整理了些褂子,高筱贝似乎想有动作,但他扫了张云雷一眼,制止了自己。
“开玩笑的。”
“爷,不太好笑。”
尚九熙起身便走也没告辞,高筱贝给黄成递了个眼色,黄成鞠了个躬跟上了步子,张云雷撂下了珠簪,笑着打量高筱贝。
杨九郎问高筱贝怎么不跟着去。
高筱贝叹了口气。
“张老板戏园子今儿得开场,九熙走了,我要是也走,出了事,九熙找我算账。”
黄成腿不利索,小曲儿惦记着尚九熙,又不能把黄成落后头,最后还是尚九熙摆了摆手,小曲儿才跟着黄成。
小曲儿和黄成的车也比尚九熙慢了不少,等小曲儿拽着黄成往馆子里跑的时候,尚九熙背着手,站的潇洒漂亮,哪怕他脸前头顶着黑压压的枪口。
小曲儿第一反应是跑过去挡在尚九熙前头,他倒是不怕那枪口里头要命的东西,他只怕尚九熙出了什么好歹。
可黄成拦住他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冲动,诡异的平衡被打破不一定会死多少人,长平城里头洋人本不敢妄动,但眼界底下越来越松的和平法像层遮羞布,破破烂烂的一个国,像块案板上等着宰割的猪肉,新文化也叫不醒腐朽的枯木,那丧家法早晚得有人先打破,到底是洋人还是国人...谁也说不准。
小曲儿被黄成抓着手腕,他突然想,如果不在这乱世,他跟着尚九熙,照顾着帮衬着,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做尚爷一辈子的仆,那该多好。
“你不会动我,又何必威胁?”
“在馆子里走私鸦片,别忘了这是姓尚的地界儿。”
小曲儿表情一怔。
他完全不知道。
黄成算是知道为什么高筱贝让他跟着来了。
“尚爷总不能不让咱们挣钱。”
“原来咱家的市,通在您这儿...”
尚九熙看了那洋人一眼,他旁边的翻译也是洋面孔,尚九熙听不懂鸟语,却握住了洋人手腕往下按了。
清醒的,昏沉的,那帮赌鬼搏命徒四散逃了,尚九熙突然想,人为财死,真是不错。
这馆子里的事主是他爸一手提拔的,他真的,已经没有余力去考虑旧臣了。
闹事的不是那洋人,尚九熙见他第一眼就猜出来了,是他家吃里扒外的,在其中挑拨撮合。
大烟真是,好漂亮的东西。
窗外灯火亮着,好美的人间。
“尚爷,您大把大把的财散的洒脱,咱们得养家糊口给下边的开钱,底下的不少兄弟咬着牙挺您,到了末一家连热乎饭都吃不上。”
他有时候觉得自个儿像个皇帝,坐在高位上瞧着别人跪着一字一句的陈情,金钱,文化,杀戮,他走的本来是最黑的路,却把自己洗成了白白净净的,任人宰割。
“按规矩来吧。”
洋人在长平城只要不过分,尚九熙就没理由开杀戒,所以尚九熙就算恨得牙痒痒,也只能这样妥协着,尽力拖延噩梦的凯歌。
他知道那都是长平城里底下的贫苦人,被洋人抓了就只能替他们做事否则只有一死,尚九熙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洋人们已经暗中坑害了多少长平的家庭,因为吸食而倾家荡产的又有多少。
可尚九熙还是下了格杀不手软的令。
他不愿意。
却得做。
做售卖的中间商利润不低,他能理解。
他举起枪,看着底下的人俯下身子重重的冲他磕了个头,他喉咙口突然有点腥。
他是错的吗,还是这世道错了,还是他们是错的。
他要是不拦呢...
加速长平城的沦陷罢了。
金银一箱箱外运,回来的是裹在棉被布堆里的军火,尚九熙干这个的,怎么会不懂行情。
宣扬的禁烟册也很不幸的和官军没有半点关系,尚家的账流水一般,他做这个孤胆英雄算是做够了。
这个时代,和他没关系了。
可他还没扣下扳机,就有另一声枪响,迎着光走进馆子的人他当然熟悉,子弹穿透了那人的头,跪伏着的应声倒地,这是尚九熙眼底下不知道第几个死人了。
那人走向尚九熙,拿过他的枪关了保险,尚九熙似乎有话要说,他也只是摇了摇头。
“你太累了。”
“沾血的事我来做吧。”
12.
外头的传言越来越严重了。
尚九熙自打在馆子里突发昏迷,被高筱贝当众抱回了家,那人就没再走。他的一切支出走了自家的账单,只是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间卧室里,不声不响的等待着尚九熙睁开眼再看看这人间。
该处理的事他都接手一应俱全,尚九熙这昏迷整整有一天一夜,高筱贝就一天一夜没合眼,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听见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尚九熙醒了,皱着眉头,比他睡着的时候还不安逸。
“谢谢。”
“你谢张老板吧。”
戏提前开了半个钟,张云雷在祖师爷供牌前头磕了三个头,一端架子便上场了。
要不高筱贝根本来不及赶到。
尚九熙不能再杀人了。
他们都知道,尚九熙虽然是最早接过三家之一权位的,但其实尚九熙反倒是内里最心软的一个。
高筱贝从小在血堆里摸爬滚打,杨九郎被父亲训出了心狠手辣的底气,张云雷谪仙一般心冷的,只有尚九熙,他对任何事都抱有希望,所以也只有他会这样做。
高筱贝那一巴掌没白挨,张云雷确实让他发现了他思想被洋人同化的地方并且及时改了。
但尚九熙呢...
没人救的了他。
尚九熙抬腿刚走不久,杨九郎身边的人儿突然过来传了个消息,张云雷听着路子不太对,他估计不是洋人闹事而是内部蛀虫,也因此提前开了半小时戏。
内部已经烂了,尚九熙根本熬不住这个,他已经太疲惫了,那些元老旧人的叛变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真让他亲手杀了他父亲留下的人,那尚九熙就完了。
心软真难成事。
可他偏偏被落在了最后,成了最应该铁石心肠的人。
高筱贝弯下腰,试探着落在他眉间一个吻,好像是安慰,也好像是对自己无疾而终的过去和惶惶的未来总结。
爱也好不爱也罢,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你回宅子,由着小曲儿和黄成跟在身后两相迷茫时,就算正式强行把你我锁上了同一战线,从此以后是杀人是放火,都交给我。
“你...一直在我家吗?”
“尚爷的屋子不喜欢别人进,想来我应该是第三个,小曲儿和张老板,我还算有幸。”
他是那帮洋人明面上的敌人,不过威利斯好有心机,居然能面不改色的同尚九熙那样交涉那么久。
或许他们等的就是今天。
高筱贝帮尚九熙擦了擦汗,把热了又煮煮了又热翻来覆去的一碗稀粥倒掉,凭着留洋时的记忆自己煮了碗有滋味儿的,坐在床边吹得温了一口一口喂给尚九熙。
“一会儿把药吃了,你昏着的时候嫌苦,一直往外吐。”
尚九熙摇了摇头,说自己没病,不吃药。
“你发烧烧得都烫人,没病也得吃。”
“对了,戏班子那边怎么样?”
“你可真惦记张老板。”
高筱贝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嗤笑一声。
“放心吧,小曲儿在那儿护着,洋人听戏的可是不少,还有那个威利斯,几乎是风雨无阻。”
“他去做什么?”
“你以为我不想知道?”
高筱贝靠近尚九熙,似乎是早有预谋的,他只是到尚九熙唇上讨了个香,就被枕头底下藏的刃逼到了脖子上。尚九熙到底还是有扎实底子,他的反应力和攻击力都很强,高筱贝阻拦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冰凉的东西贴着了。
“我们已经睡过了。”
“我和很多人都睡过。”
“包括张老板吗?”
尚九熙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我家的盘口和白生意,所有的钱,干干净净的全进尚家,鸦片的危害你负责宣传。”
高筱贝把高家的命脉锁链交给了尚九熙,等他接过,再狠狠攥住。
高筱贝这一生只有两次随心所欲,一次是远赴外海,一次是托付经济。
如果尚九熙真的想做,就做到底,做到他有一天彻底失去生命。
高筱贝不怕长平城沦陷,他的家国思想并不庞大,他只怕尚九熙出意外。
“尚爷,往后也牵着我吧,别丢下我了。”
13.
这房间狭小,却容下了高筱贝惊世骇俗的告白,尚九熙呛了一口粥,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回应。
他不喜欢高筱贝。
也不能说不喜欢,只是不想爱。
他留张云雷在身边,把张云雷当作精神支柱,从他身上贪婪被需要和被爱的感觉,他被无数人需要,却清楚自己只被张云雷爱着。
现在高筱贝站在他面前,字字不谈爱,却将心底事剖开,摊平在尚九熙面前,告诉他少年心动如山火。
而他呢...
这个时代,尚九熙是承受不起这样的感情的。
“洋人很快就会找我麻烦,短暂的清醒救不了这个国家。”
“高筱贝,我没法牵你走,我们是两条路的人。”
高筱贝笑了笑,吹温的粥湿腾腾的贴着尚九熙嘴角,他张开嘴,吃到一口咸香的暖饭。
若是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该多好。
他突然讶异于自己的思想。
“不是一条路,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人怎么活都是活,你不能自己做英雄不带我。”
“小孩子脾气。”
“你不也是?”
14.
“你怎么,本来腿就不好还跑这么急,像猴似的。”
小曲儿正在听张云雷讲故事,瞧见黄成往屋里闯,先起身站到了张云雷身前,一把抓住趔趄进来的黄成,叹了口气拍拍他衣服上的灰。
“尚爷醒了。”
小曲儿眼睛亮了些,激动的扒着黄成问是不是真的,黄成说是,小曲儿像个幼童一样抱着黄成跳脚。
动弹间黄成衣兜里掉出一粒红豆,小曲儿埋在兴奋里头,张云雷瞧见了,不明不晦的皱了下眉头,随后便摇了摇头。
“醒了便好。”
“你要是回尚家,就转告一声,我今晚不在府里住,你要是不回,我便让小曲儿帮忙带了话再跑回来。”
“我回。”
“高爷怕您急,让我先来转告您一声。”
小曲儿坐回位子上继续等张云雷讲故事。
小曲儿年纪偏小些,在他们这一堆堆二十过半的人中间,像个跟屁虫小弟弟,张云雷没记错的话,小曲儿也才刚成人。
小曲儿实际上到尚家的时候,张云雷已经住在了尚九熙家,严格来说,小曲儿有两个爷主子,对张云雷的指令也是无条件服从的。
但张云雷很少要求他什么,只是会不时的怀念过去,小曲儿也感兴趣,他就拽着小曲儿听他讲故事,故事长啊长,怎么也讲不完。
“黄成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听一会儿,张老板讲故事可值钱着呢。”
“我...”
黄成忙活了一天,到这儿是最后一个任务,他本来是打算早归安睡的,但他嘴里音调转了个弯,又没法子拒绝小曲儿。
“我不着急。”
眼看着到二更天,小曲儿听了半晚上故事,讲故事的人儿嘴没干舌没燥,听故事的窝在黄成怀里睡大觉,黄成半抱半推的撑着他,一抬眼不小心同张云雷探究的目光对上,张云雷冲着他一摊手,手心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枚红豆。
“什么时候的事?”
“我...”
张云雷在这夜里只是去取了口热水,腰没弯身子没折,这枚红豆如何落入他手,黄成竟半点都不知情。
“没事,不用非得说,你想个办法把小曲儿带回去吧,他睡觉不太踏实,要是弄醒了很难再睡。”
“是。”
15.
高筱贝不想逆了尚九熙的想法。
他把黄成留在尚家,小曲儿也睡得差不多了,他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没收回来的时候,老高爷不知道从哪个暗地方钻出来,皱着眉头扇了高筱贝一嘴巴。
高筱贝冷笑一声,脸就那么侧歪着,也没回正。
“我姐不在家吧。”
“不在。”
“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全长平都知道你和尚家的事,尚家几乎公开和洋人敌对,你这样想没想过高家那些人和生意怎么办?”
“这挑子本来我也不想接,是你硬要塞给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是你爹。”
“可你亲手杀了我娘。”
“高筱贝,我以为你长大了,你能懂。”
“能懂,但不想懂。”
沦落到靠一个女人的命去救一群手底下的兄弟,高筱贝想,他这个掌权的必然干不到这个地步。
他当时只有五岁,姐姐也只有八九岁,他贪玩,四面处跟着父亲,也正因为父亲显示出了强横的拒绝,讨狗嫌的孩子偷偷的跟着去了码头岸。
他听不清风里传来了什么交易,只看见父亲举起枪,然后一束束亮了夜水的火炬熄灭,像是灭了高筱贝在这世上少有的羁绊。
他听见姐姐的啜泣,声音很小,以他们的角度位置,根本不会传到那边。他犹豫了一下,攥着干净的衣袖去擦眼泪,问姐姐要不要回家。
他同尚九熙的羁绊深重,成了他活下去难得的信仰,除了庇护姐姐外,似乎只有尚九熙这么一个人,能让他咬牙撑着去活。
尚九熙年纪也不大,他记得那次见尚九熙,他刚从一个老医生那儿回去,捏着一副药,听着门栓落锁的声音。
那老医生是他父亲的朋友兼下属,也不算和蔼善良。
他迎着走,步子缓慢又轻快,拐角里冲出来的少年郎似乎比他大些,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尚家的小少爷。
“小尚少爷急着去哪儿?”
尚九熙的视线似乎盯住了高筱贝手里的药,他那时候不太会隐藏情绪,满心期待的看着高筱贝,问他那个老医生还开着门吗。
“怎么了?”
“我...我娘病了。”
高筱贝那时正值亲眼目睹亲父杀妻的消沉中,听了尚九熙的话,正视了白嫩漂亮的小少爷一眼。
“我陪你去吧。”
就像多年刀山火海,就像他们一夜风流,就像世道时代动荡破败,他这句幼年的无心言竟贯穿始终,成了他这一生面对尚九熙的座右铭。
我陪你去吧。
是死是活,是荒芜是兴盛,我陪你去吧。
他父亲似乎恨铁不成钢,也似乎不想让高筱贝卷进尚家和洋人的斗法里,可高筱贝主动请缨站在了风波中间,他竟一时说不出什么。
“筱贝,你要知道,这场斗争里,牺牲是难免的。”
“如果真的需要牺牲,那就我来好了。”
16.
杨九郎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后台,那时候小曲儿和黄成刚走,看着黄成抱着小曲儿回到尚家的时候高筱贝并不惊讶,他知道张云雷的能力,一般人属实伤不到他,非得有洋枪,但他也算心窍干净玲珑,容易就解决了,打不过跑得也快。
杨九郎到后台的时候,大门锁着,小门敞着,张云雷窝在板凳上,倚着长桌似乎在睡着。
杨九郎解下张云雷擅穿的衣裳披在他身上,他的角儿看着便单薄,可他明明可以含一辈子金汤匙,却在这里过了余生。
“就这么喜欢吗?”
他不理解杨九郎的喜欢。
他明明已经足够冰冷,把北寒的冰山搬过来隔在他们俩面前,阵阵冷气裹着,他们俩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
他不理解杨九郎的喜欢。
就像他对尚九熙的心,朗朗又昭昭,尚九熙清楚,他也明白,他们彼此依赖,不成负担。
可杨九郎真的给他带来了困扰。
他不能接受杨九郎。
哪怕是为了他张家几百亡灵。
“是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
他坐在张云雷身边,当一切归零时,张云雷衣洁气正,他的仙人,他从此要离开这里了。
“我要离开长平了。”
“这儿,不安全。”
“但是也找不到乱世的安全,杨家有些外地的产,都移了,你...”
杨九郎似乎想邀请他。
他似乎没爱到无法自拔,如今他理智的坐在张云雷曾经把他拒之门外的地方,又及时止住了对张云雷是否同行的询问,就证明他似乎没有爱的太深,他及时止损,不仅救了自己,也救了杨家这些兄弟。
他的家国大义比之高筱贝还要差些,他家人一向自私自利,他如今撑到这一步,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对张云雷的情。
“待长平的房产卖干净了,钱都送给尚九熙。”
就当我为这场孤勇做的最后投资。
“小磊,我其实想过,如果当初杨家没有屠戮张家,我们俩就会更早遇见,你会不会就能同我相爱。”
“其实也不会的。”
“我没有九熙的家国大义和无私,也比不上你,我们不是一路人,也很难同路。”
杨九郎看着张云雷走到上着大把铜锁的箱子面前,开了锁翻翻寻寻,捻出一个有些旧的暗光的戒指,他擦了擦,把戒指递给了杨九郎。
杨九郎送过张云雷的东西太多,张云雷还回去的也不计其数,风向哪一边都要吹,只有这个,张云雷尚未动过。
这个他认得,这戒指不是凡物,打从杨九郎接任父亲的担子那一刻,杨九郎的手上就多了这个戒指,直到他被手底下的兄弟老将认可,他把戒指搁在了戏台子上。
他本来是要把杨家都送给张云雷当礼的。
财富名望,那时他以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陪着他们三个坠入深渊的这些日子里,他愈发认识到了财物的重要性。
他突然没那么自由了。
“这个...我用不上了。”
“你留着,卖个高价也好,就当我的聘礼吧。”
“那就祝您...一路顺风。”
17.
杨九郎离开长平城的第二天,长平城就变了势。
尚九熙凭空失踪,高筱贝广寻发令,两家急得不可开交,尤其是高家,被支使的团团转,就差高筱贝一人发个锄头掘地了。
但尚九熙这么个人就凭空消失了,任由谁也找不到他,他们搜查了半个长平,线索几乎为零。
黄成第一次看见高筱贝这么生气,他皱着眉甚至不敢出声。
小曲儿坐在客椅上,满怀期待的盯着高筱贝,似乎希望他能想出一个好的对策,把尚九熙送到面前来。
可高筱贝毕竟只是人。
他就算是神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一个能让尚九熙出现在他面前的主意的,尤其高筱贝这时候心烦意乱根本无法稳定下来。
“那么多大活人,看不住一个病人?”
小曲儿看了高筱贝一眼,似乎有些鄙夷。
尚九熙那张脸就是长平城的通行证不说,就尚九熙的身手之利索,思维之敏捷,还有海一般望不到边际的心机,小曲儿和黄成就算长十个头也根本碰不到尚九熙的衣角。
高筱贝也知道不能怪小曲儿和黄成看不住人,但他总得有个发泄的节点。
“张老板那儿呢?”
“我和小曲儿发现尚爷丢了就直奔张老板那儿了,张老板比我俩还迷糊。”
“高爷,我家爷不会被...”
“不会。”
“威利斯那头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别的地方局势也不明朗,估计快打起来了。”
高筱贝伸手摸信纸准备给各处的事主写信,让他们处处留心,他常有习惯,次次备十六张信纸,这习惯就他自己知道,连他大姐和父亲都不知,黄成也不知道十六张,只知道这个抽屉里放信纸,也只有信纸。
他写到最后,信纸只有十五张。
他一开始怀疑自己上次查错了数,但实际上他替父亲多年代笔向各地发号施令,多年来的习惯几乎不会出错。
这抽屉里的信纸上一次塞进去前他仔细查了,一张张铺在桌子上查的,大概不会错。而平日里他不会打开这个抽屉取信纸。
“黄成,帮我再取张信纸。”
他看见黄成微微点头,高筱贝瞬间心情有些差,他也说不上,只是看着黄成走路笨拙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
“小曲儿,你这段时间盯着戏园子,别九熙走了那边再失火。”
“行。”
18.
“洋人极不安分,野心勃勃的盯着尚家无主的摊子,你倒好,一把手全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尚家小子失踪是咱家搞的鬼。”
热腾腾的茶经由女人的手递到桌上,高筱贝偏头往女人身上靠,那女人给他提供了个胳膊做支点,纤瘦的,让他有个舒服的姿势。
“姐,爹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彼时尚九熙失踪半月有余,城里局势大变,威利斯在尚九熙失踪后终于可以大肆推广鸦片,银钱换成军火后,终于有了开战的架势。往北那边已经战火纷飞,长平城里只有高家练了兵,人数不少,但不足以守城。
实际上长平也打了仗,高筱贝靠着那点鬼神天赋一般的作战技巧侥幸的赢了,换了这么一阵子的安宁。
“那你怎么不走?”
“咱家再不济也是带兵的,哪有要打仗了指挥先跑的道理。”
“筱贝,不是非得你守着这个城的。”
高筱贝摇了摇头,抿了口热茶之后合上手里的印刷册。
他记得,尚九熙那样满怀希望的赌上整个尚家,前途命运和长平城彻底挂联,他要是真就这么把长平城卖给洋人,他就是把尚九熙卖了。
这事他干不出来,搁谁,谁都干不出来。
“张老板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说,如果你要守城的话,就把这个给你,如果你没那么坚定,就一把火烧了。”
“其实不管你守不守长平, 我都会给你,我觉得张老板也是这个意思。”
信封里有两张纸,这纸类高筱贝不算熟悉,但知道是尚九熙私用本里的一页,那个本子里有尚九熙亲笔画的画,高筱贝也只见过两三次,在他房间里见过,也在戏园子里见过他画张云雷。
一张应该是张云雷的字迹,写着城外城内在战争中的现状,写着一些他并不太懂却很合理的计划,高筱贝打开另一页纸,上面竟然是他自己。
是他,炭笔描的,似乎是以尚九熙的房间为背景,高筱贝愣了一下。
底下一行字浅得像尚九熙这个人的心。
『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你与我,在这乱世,到底不得善终。
“张老板呢...他在高家吗?”
“张老板今儿下午有场戏,洋人点的,得去一二百人吧。”
他恍然像意识到什么,远处一声轰炸响,高筱贝提着的心落下来。
是戏园子的方向。
19.
“然后呢然后呢?”
曲尘听到外面有清亮的笛声,比冲锋号更悦耳,曲尘咳嗽了两声,摸了摸提问的小孩子。
“然后的故事就很复杂了。”
20.
黄成披着湿布踹开戏园子后门的时候,内火已经熊熊烧着了,烧的炽烈,比之张云雷,那般优雅风姿绰约的人儿。
后台里头火烧的不太厉害,但这烟气也足以呛死一个人,黄成一枪崩了角落里挣扎的洋人,扫视了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幕帘突然大开,威利斯跌跌撞撞的闯进后台,见到一丝光亮就拼命的冲出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是黄成听不懂的话,而他的枪早就不知去向。
黄成的枪口对着他的脑袋,他一步步往后门口挪,可黄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冲进大火。
戏台子上的人已经焚烧大半,布衣烧得零落成灰,黄成根本不需要检查就知道,那是张云雷。
台上的火太大了,他根本无法去查看张云雷,他只能在复杂的大火里找寻穿行,用他并不算合格的救人方式寻找小曲儿的踪迹。
“曲儿,小曲儿。”
黄成在弥漫的黑烟中找到了小曲儿。
小曲儿已经昏过去了,脸有些发红,估计是呛昏了,他身上倒没被火燎到,但他离戏台子不远。
他把小曲儿用湿布裹着往外拖,躲开坠落的房梁,踩过陌生的面孔,他这时几乎要昏过去了。
后门没被急于逃命的洋人锁紧,这阵子不知道跑出去了几个,黄成把小曲儿拖出院子,找了个透风的地方,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他绝无法看着一个生命消逝,尤其,他是小曲儿。
“起来,大夫在呢。”
高筱贝伸出手,扶住灰头土脸的黄成,由大夫来医治的时候,他看见黄成有些恍惚。
“不止是烟呛,还有枪伤,高爷,得给个干净的地方。”
“去我家里,我姐在。”
“黄成,跟着去。”
黄成求之不得,忙不迭跟着走的时候,高筱贝看着他的背影,走路一跛一顿的笨拙和狼狈,他的手按在枪上,似乎压抑了极大的情绪。可他表情还是那样,没什么波动,那个灵动的小少爷随着尚九熙的失踪彻底殉了。
“你,过来。”
一个少年被他召到面前来,他叹了口气,眼神轻轻抬了一下。
“跟着黄成,时刻。”
21.
小曲儿醒之后告诉高筱贝,炸药以戏台子为起点,张云雷是第一个遭难的,他根本没有半点活路。
他离开历史舞台的方式很特别,绚烂又盛大的,带着许多人一起下地狱,直到他与世长辞的最后一秒,他还唱着戏词,哪怕他的嗓子已经被烟呛到发不出声,他的嘴还在动。
而这种方式也很轻易的挑起了洋人的怒火,他们表达怒火的方式是施压给高筱贝。
高筱贝咬着牙骂了几句话,恨不得把房盖骂掀开。
高筱贝从未放弃过寻找尚九熙这件事,长平被他翻了一遍,除了洋人的使馆,洋人的使馆他轻易动不了。
洋人又蠢蠢欲动,这场仗又被迫开打,洋人的战斗太过精良,如果没有系统的军队,仅仅靠城内驻军,城灭是早晚的事。
高筱贝的枪顶在黄成眉心,黄成仰着头,似乎坦率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一纸书信,诱尚九熙离开的人,真的是你?”
“是。”
那小孩儿传给高筱贝消息,言语是黄成同洋人有冲突。那天信纸少了的时候,高筱贝就觉得不对,但一封信,究竟出于谁的手才能诱尚九熙安心离开,又由谁送信尚九熙才会百分之百放心。
他不知道黄成将尚九熙诱去了什么地方,但他清楚黄成这样做的理由。
他那条腿,他被父亲的敌视不任,他落得那副下场,都拜尚九熙所赐。
而他送信来,却有高筱贝的笔迹,尚九熙几乎不会怀疑,就算有,他也很难从洋人的陷阱里逃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筱贝长长叹出一口气,仿佛抽尽了力气。他信黄成,他以为他们是自小到大的情谊,他可以让黄成做他亲近的人,现在想来,那三年不知长平复杂混乱,他三年陌生又怎么能全盘相信谁。
高筱贝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自己过往的天真举措,事情到了这一步,竟然是他自己的人出了问题。
是他,把尚九熙推到了这一步。
“少爷。”
黄成突然叫了这个称呼。
他这样想想,自己回国一年有余,这个称呼陌生的让人害怕,他已经不想再听了。
黄成还是跪着,他总觉得自己是旧社会封建帝王,底下那帮人一犯错先跪到他面前,可他这时候看着黄成,恨不得把他膝盖骨打碎。
“按理说,你与我这辈子都再不能见了。”
“我知道了。”
高筱贝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小曲儿,他有感觉,小曲儿几乎要捏碎了木扶手,他自己同样恨之入骨,却没法去寻找一个理由去说服自己。
是他识人不清,背负难熬的却是尚九熙。
是他的错。
可黄成他说到底也没错,高筱贝离开前,他的好兄弟,他的亲近下属,意气风发,少年端方,如今变成一个瘸子,如果没有高筱贝,他也就只能被父亲厌弃,干一辈子苦力。
其实归根结底,错的是高筱贝。
“尚九熙在洋人手里,少爷,他如果能逃出来,那是他的能力,如果他真的逃不出来,以咱们...根本要不来人。”
黄成冷笑一声,膝盖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单手握住了高筱贝的枪,而他另一只手里握紧的,只是他遥不可及的梦。
我们小时候打过一架,不止一架,很多次,小曲儿,你不记得,但我记得,日日夜夜,我每一次见你,每一次同你站在一起,每一次和你相见,我都记得。
黄成笑着扣下扳机,他的左手还是紧紧攥着,眉心一个血洞,小曲儿急匆匆的冲上去,一把只扶住了后仰的尸体。
生气消散。
他的手掌被高筱贝掰开,里头一颗红豆滑落,高筱贝看着那颗红豆,又看着小曲儿,似乎知道了什么。
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黄成。”
“你最对不起他。”
22.
似乎是要应了黄成那句话,尚九熙再一次出现在高筱贝面前时,像浴血的怪物。
是小曲儿带人拼了命把逃出来的尚九熙带回来的,小曲儿在使馆附近发现了尚九熙,按理说他的巡查不该在那里,但他被高筱贝安排了任务,在尚九熙不在的日子里,他由高筱贝全权接管并指挥。
但尚九熙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纵使他曾在战场上滚过,还是吓了一跳。
尚九熙的持枪惯用手整个废了,脚筋被人断了一个,满身是血,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白色的囚服被血打湿,小曲儿想扶他,伸出手却不知道该碰哪里合适,最后尚九熙摔进小曲儿怀里,一声含在嗓子里的低嘶终于暴露了他莫大的痛苦。
小曲儿恨极了,咬着牙下了他人生中第一道主观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不惜生命,把尚九熙带走。
为了拦住洋人到底留下了几个兄弟,洋人们顾忌着夜间城中也没开枪,小曲儿抱着尚九熙上车的时候,后者已经在吐血了。
小曲儿第一次见着这么不要钱的吐血法,他只要张开嘴,就大口大口的往外淌。
有人提前回去通知,医生已经备好了。
尚九熙坐在车里,小曲儿从呼噜的气冲血声中判断出来,尚九熙好像是在问,有人会写字画画吗?
几个兄弟都是打手出身,别说画画写字,有的连笔都没捏过,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那...笔...有吗?”
“我这儿有。”
尚九熙摸到了笔,他现在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得赶紧把使馆内部的构造和洋人手里的兵力画写出来,否则他的逃跑就没有意义了。
他公开和洋人对抗那天也就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过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自己会是这样的狼狈,毫无反抗之力。
“曲儿,帮我擦干净右手。”
没有干净的巾布,小曲儿脱下自己的外套,用内衬擦血,沾了点水抹干净半干的血液,小曲儿看到了尚九熙手上的伤。
应该是刀,直接插进去再拔出来,小曲儿见过,以前想废一个人的手都这么弄,小曲儿也动过这样的刀子。
他突然感觉很疼,好像每一寸伤都在他身上,他那样运筹帷幄骄傲潇洒的两位爷主子,一个乱枪穿身大火焚身,一个苟延残喘生死难料。
他看着尚九熙一笔笔落下,听着尚九熙一声声抽气,尚九熙以前受过很多伤,除了小曲儿,没人见过他狼狈的喊疼,可尚九熙现在当着一车兄弟的面,靠在小曲儿身边笑着说,他太疼了,他可能挺不住了。
“尚爷你再忍忍,老大夫有法子治好你的。”
“治好了也是个残废,我不稀罕。”
“那总得活着。”
“那不如死了。”
尚九熙说这话的时候一口血吐出来洒了小曲儿一身,小曲儿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他这时候又不敢把尚九熙打昏让他老实一点,这一昏很可能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好在高家灯火通明,他的爷在誓死守卫的土地上受了这等孽,还有一盏灯为他灼灼。
老大夫是长平城最有能力的大夫,他说的结果几乎没人能更改,老大夫看着尚九熙,表情不太好看,最后冷着脸塞给尚九熙一粒药吃,可这时候尚九熙根本咽不下去,顺着喉咙里的血往外吐才是正常的。
“咽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我能保他的命,但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在床上躺着,站不起来,拿不了东西,说不出话。”
“高爷,救吗?”
“救。”“不救。”
高筱贝和尚九熙的异口同声居然是冲突的,尚九熙似乎对高筱贝的回答很不满,高筱贝也讶异于尚九熙对自己生命的不珍视。
“救,想尽一切办法救。”
“不救。”
“让我活成那样,不如死了...高筱贝。”
他最后几乎是嘶喊着,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疼痛几乎掌控了他,他知道自己逃出来的目的,只是那张纸上的全部内容。
这声喊似乎唤醒了高筱贝的理智,他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挥了挥手示意老大夫出去,这,就是他的选择。
房间一片死寂,小曲儿终于还是掉了眼泪。
那张纸在桌子上静静躺着,上头的敌人数据给高筱贝理智运用足以保下长平,尚九熙看着高筱贝,那一瞬间,他仿佛发现了自己为谁而活。
“张老板...我知道的。”
“他们为了掰开我的嘴,什么都说了。”
“我以为,你懂我,高筱贝,幸好你懂我。”
幸好你懂我,幸好你不是盲目的爱我,幸好你知道我不愿一生索然无味,幸好你给了我选择死的机会。
幸好,理智在上,你还尊重我。
“我身上的骨头没几块好的,其实,就这么坐着,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折磨了。”
“但我...感觉我还得再熬很久,所以高筱贝,帮帮我。”
人如果有活路,他不会想死。
尚九熙一心求死,却是为了旁的。
高筱贝懂他,所以枪口对准了他。
他看见高筱贝好像落了滴泪,而他自己...
泪水混在血里,他也看不出了。
他们俩才见面不久就要面临这种,尚九熙看着高筱贝,似乎突然透彻,他真正需要的那份感情,就是同面前人的这种。
明明相爱,却痛彻骨。
他以前以为他不过是同高筱贝风流一夜的人,可他们俩的感情本就违背伦理纲常,或许在尚九熙说出那句“婚丧嫁娶,远远避我”的时候,就应该看透他自己的心了。
“尚九熙...我爱你。”
好像是很平常又很土气的表白,可那一刻剖开了他的心,他就像是随着一颗子弹同他共葬并骨。
枪声破夜,小曲儿听见了,尚九熙的声音,隐藏在枪声中,溜进夜幕。
“我也。”
23.
“那后来呢后来呢?”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围着曲尘问,曲尘笑着拍拍小男孩儿,似乎是和善的,褪去他当年那样的杀气,他年纪也不小了。
“后来就是英雄末路,高爷死在了解放前的那天夜里,陪尚爷一起死在了战火年代。”
“孩子们该回各家吃饭了。”
人在到了一定年纪时,就会不可控制的怀念过去,他并不怀念他的青春时代,只是有尚爷和高爷的日子里,他就是小曲儿,轻松的循着规矩做事,他很怀念那段日子。
自打尚爷死后,他再没怎么见过高爷笑,城保了,尚爷的愿望实现了,可高爷就那么冷冰冰的活,直到死前那天,他坐在床边,听着高爷笑着讲他和尚爷的故事,他突然觉得人情是很美妙的东西。
黄成的情,他从张云雷口中知道了,但逝者已去,他恨他还来不及。
他其实知道,他家爷为什么一定要死在高爷的枪底下,而不是等着死亡的来临,不是因为疼。
尚九熙还是算计了高筱贝,让高筱贝心甘情愿替了他的愿望,守下了长平城,哪怕因此付出了很多,但能免于战火侵蚀,尚九熙的目的就达成了。
就,达成了。
曲尘摇了摇扇子,小声的哼着冲锋调。
天色渐暗,山河明亮。
好像,落了片雪?
真是百年不遇。
分章没分明白直接给整完结了。
这是最后一章。
主角死亡预警。
36.
张云雷的体质特殊,他在正常分化的年纪并没有任何动静,却因为受伤才成为横空出世的顶级向导,他的战斗力在众人眼里甚至不如一把刀。
他确实苦练,如今也不过是个中级哨兵的水准,但这时候来的是高级哨兵,他就吃力的难拿了。
瑟浪被拳风划破,头也不回的向死亡进发,誓要收了张云雷这条命,张云雷精神力收回又紧急攻击,还没侵入便被击中,整个人狠狠后翻摔撞了墙面。
他吐了口血一个滚翻躲开致命攻击,精神力瞬间侵入高级哨兵,那哨兵模样瞬间扭曲,张云雷不过一个缓神,那哨兵眼鼻口耳已然血流。
可J塔的改造人真的只会这么弱吗...
张云雷凝神控制时,那疯子突然自损了精神图景给张云雷造了一条死路,张云雷此时为了躲藏已经爬上了高处,被那疯子抓住狠狠甩下楼时,他突然释然了。
他感受着自己似乎失重,磅礴的精神力自内部整摧毁了那哨兵的精神图景,他看着那哨兵倒在地上,已经安然的迎接了死亡。
“他呢?”
他感觉自己重新与牛顿达成了友好关系,有人在楼间跳跃时一把抓住了他衣领,狠甩往怀里一带,整个人摔在了对楼低层的垫子上。
“顶层废墟。”
“那个顶级哨兵是...”
“我知道。”
“你安心在这儿吧,我们仨,是最终的时代了。”
尚九熙刚要离开,突然感觉到张云雷的精神力威胁,他转过身,不解的看着躺在垫子上的男孩儿。
可他来不及再顾虑了。
再晚点,他只能给高筱贝收尸了。
高筱贝此时身上的伤不多,好在他底子尚未磨穿,颇有些能力,正面躲避退让时能寻空隙反击,但很显然,栾云平似乎对他的印象时有时无,只是本能的辨认他的招数并化解,他好像成了一个机器人。
被改造过,真的还称得上人吗?
高筱贝又一次给了栾云平消失在这里的机会,这次张云雷不在,没人帮得了他,世界一片死寂。
他感受到凌厉的拳风,本能的俯下身子,左腿向后上蹬时很幸运的产生了攻击效果。
“去下面支援,这儿有我。”
尚九熙这么说着,高筱贝却完全听不见,他依旧在防备状态。
可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能品受到第三方气息,他在失去听力后感知力直线上升,直拔高至了3S哨兵的能力。
他正要动作,感觉到第三方气息直撞上他所品受的来自栾云平的气息,他终于发现了尚九熙。
尚九熙扣住栾云平手腕,一用力便卸了刀刃,可下一秒他呼吸一滞,一脚踹开栾云平,深黑衬衫腹背瞬间被汗染湿。
高筱贝愣住正要去扶,却见了张云雷跑上来。
“下面撑不住了。”
高筱贝接过备用助听器,正要重新加入战场。
尚九熙身上有伤,只有他一个人很难顶住,但如果是他们两个,制服栾云平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高筱贝,下去支援,这是军令。”
背向高筱贝,尚九熙抽出匕首,手中轻轻一转,锋刃的寒光直冲向栾云平,两个顶级哨兵瞬间相互碰撞,苍鹰张开利爪,捕猎似的抓住猎豹的表皮,猎豹灰头土脸的向后一滚。
苍鹰在战斗中几乎无解。
尚九熙也是。
尤其是他身边站着张云雷。
“我和他临时链接,你快下去,来不及了。”
37.
一个顶级哨兵足以秒杀一个中级哨兵,处理高级哨兵也只是普通的复杂,高筱贝几乎成为一支军队,凭借自己的速度风一样在地面处理棘手问题,救下了几个哨兵和向导。
他心急如焚,焦虑的在下层战场切瓜砍菜,绝对的震慑力和迅捷的灭杀力几乎让整个战场形式逆转。
雪狼扑开一个精神体,高筱贝一拳击中那人面门,匕首狠狠割开了那人的喉咙。
高筱贝偏头避开鲜血,心口突然一疼。
他猛地回头,以他的视力,轻易就能看清半空中撕扯着的极速坠落的两个人,苍鹰几乎将猎豹撕扯的遍体鳞伤,高筱贝正要向那边去,听见远处的求救,他咬了咬牙,还是换了方向。
他相信尚九熙,他的记忆并未丧失,空战第一的顶级哨兵作战能力,哪怕是这样的坠落只要他想保命还是没有问题的。
何况有张云雷在。
游击式捕猎非常适合他,他只要盯住猎物,就可以做到瞬杀,他终于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压力几乎清零。
在匕首不知道划开第几个人喉咙时,他拖着年轻向导往后退避时,领属里突然失去了尚九熙的气息。
他突然感受到了危机。
顶级哨兵压抑气息的方式很多,但尚九熙不一样,尚九熙和他,哪怕他们俩都不是向导,但他们俩对彼此的熟知和感受是存进骨髓里的。
意识到的那一刻,他几乎断了绷紧的神经弦,他整个人趔趄了一下,远处扑来的精神体被雪狼一爪子挠到透明,他被年轻向导扶住,简单的询问却将他整个击垮。
“总指受伤了吗?”
“你叫我什么?”
“总指。”
“副队通过精神链接向我们发了通知。”
的确,也只有张云雷有这样的能力,B塔信奉能力至上,栾云平叛变畏罪之后,按理说应该由尚九熙接任。
而B塔的被指定副指挥,就是高筱贝。
在尚九熙出现问题后,高筱贝将成为B塔的新总指挥。
“九熙哥好像是出事...哎总指。”
38.
高筱贝想,如果那一次尚九熙直接死在战场,或者死在J塔,他现在会不会没有这么难过。
他如今平平安安的站在这儿,就像是神佛投向人间的讽刺。
精神体已经消失,只剩一只火狐,一抹红在战场上耀眼又悲怆。
他听到了支援的声音。
裹着利刃的风钻进他心口,千疮百孔的攻击让他几乎窒息。
他的老师,他的爱人,一个被割掉了头颅,断绝一切生机,一个七窍流血,面容平静冷漠的合着眼。
七窍流血...
张云雷根本来不及闪躲,脖颈被高筱贝狠狠扼住,他仰起头,尽力的试图收获一些氧气,可惜他还是彻底失败了。
可他却不害怕,因为高筱贝根本不可能伤害他。
“是我杀了他,是我,是我亲自动手冲碎了他的精神图景,是我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高筱贝,杀了我啊。”
“不是你。”
张云雷的语气讽刺性太强了,高筱贝不能不承认,如果他真的不够理智,张云雷现在就是在场的第三具尸体。
“高筱贝,是我。”
“你还挺听话的。”
他紧绷的模样突然融和,笨拙的笑了笑,一滴眼泪掉下来,他看着张云雷蹲下去抱着尚九熙时,听着顶级向导脆弱的哭声时,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的袖口满是尘土,他把袖子卷起来,轻轻的擦他爱人眼角的血,嘴角的血,近乎平静的,他像坠入死海。从此以后的万劫不复,都始于他抱起尚九熙尸体的那一刻。
面对着废墟,张云雷眼中的背影就像一场慷慨的赴死。
他蹲下,小心的摆正上上任总指的头颅,然后找了块砖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另一具尸体身边,听着亚洲塔对J塔进行彻底清除的痛苦嘶喊。
“栾哥,你徒弟的能力已经达到3S哨兵了,你也为他高兴吧。”
“九熙也是。”
“我好久都没见到他这么安静的模样了。”
39.
“你的意思是,一个刺激?”
尚九熙在J塔的所受所见让他坚信了能力的必要性,高筱贝那样的性子,那样的人,如果不成就3S哨兵,假以时日必然会被该时代的领导者视为异刺。
新一批改造人没有自己成为改造人的记忆,只是遵循着本能去做事,这也解释了栾云平后期的行为,但很不幸,J塔在研究中发现了一个很难堪的事情——改造人无法成为3S哨兵。
J塔最初的目的是造出一个真正的领袖,但渐渐的他们意识到,想成为3S哨兵需要经历一个真正的刺激,一个能让顶级哨兵脱胎换骨的刺激。
而很不幸,可考到的所有3S哨兵都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向导的。
“你的能力已经在进化了,由你来做这个3S哨兵也是可以的吧。”
“我做不到。”
张云雷皱眉,精神力瞬间入侵尚九熙,这一次尚九熙没有半点逃避的意思,他这才彻底的知道尚九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整个精神图景与哨兵的精神力几乎分离,尚九熙的精神图景受损过于严重,可以说,已经没机会再进化了。
而且明显有恶化的趋势,张云雷不怀疑下一秒尚九熙就可能死在他面前。
“我们还有别的方式吧,要不我可以试试修...”
“我早晚都得死。”
“我把这个时代择净了送给他,他应该会喜欢吧。”
和栾云平的对战以及清剿都让张云雷感受到了高筱贝的强大,他与尚九熙伯仲之间,如果他戴着助听器,和尚九熙打个平手并不算难事。
张云雷记忆里每次看到尚九熙这样的表情都证明事情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尚九熙这个人天生轴的有碍观瞻,他一旦狠心决定,便纵使是谁也别想改变,只能帮衬。
于是他看着亚洲最强的空战哨兵在半空中划破了栾云平的喉咙,喷涌的鲜血如同宣布黑暗时代结束的凯歌。
“把他...把他头割下来,否则他可能会自毁。”
张云雷接过刀照做了。
尚九熙看着他。他看着尚九熙。
尚九熙捂住的地方扎着一把袖刀,张云雷只要扫一眼青紫的唇色就知道尚九熙中了毒。
“毁了我。”
“粉碎我的精神图景。”
张云雷红着眼眶摇了摇头。
“小磊,别逼我求你。”
尚九熙感觉到暖流一般的精神力侵入,飘摇又动荡的,他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叶而已。
袖刀被他拔出,张云雷阻止时来不及,皮肉处已经微微发黑,尚九熙拽住张云雷,一滴眼泪掉融进尘土。
他绝不能保留他的精神图景。
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企图他的欲望,他期待的结果必须如故。
他其实能躲开那把袖刀的。
如果由张云雷毁碎,那张云雷就不可能发现问题,也没人能重新修复他的精神图景,哪怕是张云雷亲自来也不可能。
他其实躲得开,但他不能任由那刀向后,他身后的是刚刚爬到顶层废墟的张云雷,张云雷躲不开。
他清楚刀上有毒,但他不介意。
他来赴死,方式如何都好,结果合适就好。
“小磊,给我个体面吧。”
40.
殉塔的顶级哨兵直接列入塔史,尚九熙给自己留了个名垂青史的机会,亚洲塔要照片的时候,B塔总指双手交叠背后,嗤笑一声,转过身去连眼神都不愿分来。
“没有。”
“高指,我们也是...”
小哨兵说不下去了。
他被高筱贝死死扼住呼吸,历经战斗任务的少年哨兵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了死亡气息,对于雪狼来说幼弱的精神体不过是腹中餐的存在,这个房间比废墟荒地还令人恐惧。
“我说了,别那么叫我。”
小哨兵可怜巴巴的张着嘴也不知道到底该叫什么,见了张云雷踏步进来简直像见了救星,高筱贝松手的那一瞬间他马上快步靠近张云雷,那个目前世界上唯二的顶级向导之一。
张云雷把他挡在身后,笑着拍了拍高筱贝,他当然知道高筱贝为什么厌恶这个称呼。
拿自己爱人换的位置,任谁都坐不安稳。
“一会儿我帮你找。”
“对了高...上头问您什么时候入驻亚洲塔。”
高筱贝的进化非常成功,在两名顶级哨兵陨落后,终于诞生了一位真正的领军人。
但很显然,高筱贝并不感兴趣,他瞧着有些消沉,却也并不消沉,就是落寞的那副样子,总觉得他过于悲哀,生命受创。
“你这傻子,快出去,一会儿他动手了。”
张云雷真是没想过亚洲塔会派个情商这么低的来,也可能这孩子紧张,高筱贝的能力彻底进化后,连气质也变得阴冷了。
饶是他看了,都要犹豫紧张,斟酌言语,更别提一个中级哨兵了。
张云雷叹了口气。
小文儿,你这么做是对的吗,我们还有改正的机会吗?
“J塔已经彻底歼灭,人体实验室也捣毁了,这世道干干净净,高筱贝,你别不开心了。”
“小文儿和九郎他们想的,不正是这样的盛况吗。”
“拿命换盛世,他们好大的豪情啊。”
“高筱贝,你嘴干净一点。”
“我说错了吗,张云雷?”
高筱贝深吸一口气,张云雷看见他的眼眶瞬间存泪,心也跟着疼了一下。
他也是埋怨的,其实张云雷也是怨的。
他们都怨恨的。
可他们都活着。
活人是最没权利怨恨死人的。
“过来,看那边。”
张云雷走到窗前,高筱贝循着他视线定格的方向,高耸的J塔在夜幕中绚烂的,做了人间的最后一场烟花。
B塔的修复正筹备,世道终于走向正轨,尚九熙长眠,穿着高筱贝的战服,同那张被血浸透的平安与人间告别。
“高筱贝。”
“他比这世道和你的想象,更爱你。”
我觉得好久不洒狗血你们不适应,我连夜过来发文了。
这个b软件还没彻底失去我,不用攻占我wb,那儿停的基本上都是别的cp。
33.
尚九熙实在是太累了。
这种统管的疲惫是他不太适应的,他擅长压迫自己,却不擅长压迫别人,总觉得有些头昏,混躺在床上,他想,如果杨九郎还在,哪怕劈头盖脸的骂他几句,他也能舒坦不少。
“你小子,别当逃兵啊。”
他记得杨九郎在他第一次执行顶级任务的时候这么揽着他笑,他那时受尽压迫,连带着张云雷在S塔都倒霉,至于杨九郎...
他是S塔顶顶受宠的高级哨兵,又是亚洲塔总指挥长的侄子,前途无穷量的时候,他跟尚九熙一起逃来了B塔。
那种宿命感无力的压在他心口,他叼着烟,烟气升腾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当初同路时的少年。
他没有消沉,只是太累了。
累到连远处的集合令,他都听不清了。
那刻在他骨髓里的命令,这时他隐约听见,却分不清真假。
是叫他去阴曹地府集合吗?
他笑了笑,把烟掐灭,睁开眼,床边多了一个身影,未着声,见他睁眼便凑过去,和他十指紧紧交扣。
他又困了。
“累了就睡一会儿,我知道你不好过。”
怎么会呢。
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多不好过呢...
可他就是被这鬼话骗的心悦诚服,撑起身子窝进他怀里,餍足的,哪怕他一身烟尘。
时间太久了。
那四天之后他仿佛开始了新的一生,一切卑劣的难熬都缓缓流过,他发现自己已经对前尘开始陌生了。
那些和高筱贝相识的过往,他怎么记的都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认下相爱的初衷,是他想把高筱贝当成自己失忆的靶子。
他从未否认过他爱高筱贝这件事,可那爱意从何而来,他真的记不清了。
“筱贝,你觉得这个时代怎么样?”
“一塌糊涂,不可理喻。”
尚九熙轻轻笑了一声,他也没动,由着尚九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他当成一个活脱脱的人形靠枕。
这一场局里,其实他又何尝没有算计杨九郎呢...
他甚至算计出了杨九郎的死,希望以他的死亡来得到亚洲塔的重视,对J塔进行至少该有的约束甚至惩罚。
只是栾云平,他实在意料之外。
却也合乎情理。
“筱贝,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因为这个时代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3S哨兵出现。”
这个时代每一个可能的顶级哨兵都会以各种各样的诡异方式削弱战斗能力,而J塔那个冉冉升起的新星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显得那样虚假的强壮。
是改造人。
尚九熙被温暖的空气包裹着,四周都是压抑的,他好像急需什么来改变现在的他自己,一个即将临界的,崩溃的自己。
可他想不到。
他急需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或许将是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赴死的理由。
不计较了。
“睡吧小师叔,一切都会好的。”
34.
的确是集合令。
他在尚九熙的晚饭里偷偷加了点安眠药粉。
观测区已经看到J塔的斥候,这一仗非打不可,只是战力上的差距略有,好在亚洲塔接受了他们的申诉发布了清剿J塔的任务,只是集合再出发虽然已经有两天,却还是没见到援助的影子。
J塔那帮人失了理智,尤其是他那倒霉的总指挥,自己死也要从你身上撕一块肉。
尚九熙身上的伤并没有完全恢复,可能看着他一天嘻嘻哈哈皮糙肉厚,实际上衣服一脱疤痕薄薄的一层结得人眼晕。
他听着外缘墙轰的一声,估计是尚九熙埋下的陷阱炸了。
临阵军前,他们一堆防守的,还能守不住这天然的屏障?
“你让尚九熙...”
“他会恨你的。”
“你这是在拿命玩。”
张云雷站在高筱贝身后,那个人好像变得成熟又陌生了,变得连他都不太熟悉了。
J塔对于他们来说威胁最大的是那个全能型哨兵,他是现时代人体实验最成功的产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强的,只可惜还是肉体,如果能造个和他一样的机器人,后果不堪想象。
同样,他也是最有可能成为3S哨兵的顶级哨兵。
“恨我就恨我,他该恨我的地方多了,我不怕。”
张云雷知道他在指他自己诈骗来的虚假日子,勉强咧嘴笑了一下,心口像什么东西窝进去郁结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和高筱贝建立的临时链接,避免助听器妨碍作战,高筱贝已经在模拟作战里调整了自己的反应力,现在他的敏捷性已经非常高了。
“我们这次就像一个守塔游戏。”
高筱贝叹口气,看着墙外的薄烟和已经四散开来的哨兵,他们都是为战斗而生的人,他们都是为了国家和B塔能牺牲一切的人,他们...
“我们都死了,塔才能倒下。”
“那你应该让尚九熙成为即战力。”
“他已经睡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35.
这世上的塔争不是擂台上你来我往一对一公平竞赛,而是真真正正要拿血肉拿命去拼去攻,拿死人当脚踏板一层一层垒石头。
高筱贝不擅长高峰作战,雪狼也是陆地型,可如果不在高空作战,是无法把那位顶级哨兵诱来的。
这位哨兵的出现时机很巧妙,截止到栾云平死去之前,J塔从来没有让这位哨兵出现在任何人面前,而栾云平死后,这位顶级哨兵突然出现在了J塔塔心,并且参任成为攻击B塔的主先锋。
被藏起来的人造人,一个完全不能示人的存在,从前也没和这位顶级哨兵做过任何任务。
一个顶级哨兵,怎么会说叛变就叛变,怎么会那么突兀的畏罪自杀,如果他真的畏罪,为什么要安装炸弹,高筱贝可不信一个顶级哨兵会因为被抓到叛国而自杀,金蝉脱壳反倒是上道。
再说了,J塔和S塔,这两个给他下达命令的塔,怎么会忍心放一个兢兢业业的顶级哨兵畏罪自杀,被发现就自裁是低级哨兵的处理方式。
可惜他那时被栾云平的叛变击垮,整个人无心去思考,而事实也诡异的非常。
于是他看着自己敬爱十年的老师站在自己面前,握着自己送给他的匕首,满是笑意的看着他的时候,突然心口好痛,痛到一滴血要倒流回去,呛进他肺里,让他将要死掉,也活的不痛快。
“怪不得,我要走的时候,你连一句留下我的话都没说。”
“老师...”
猎豹做好了攻击姿势,可那只雪狼没有动作,近乎平静的,似乎接受着自己的命运。
没有栾云平,就没有今天的高筱贝。
高筱贝是一个合格的顶级哨兵,但他或许做不了3S哨兵,他没法控制自己,没法冷静下来,没法说服自己对给他第二次生命的老师下手。
这是什么世道啊...
高筱贝看着乌云,总是这样的,每当一场恶战时,都会有暴雨来凑热闹。
栾云平好整以暇的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那把匕首淬毒之后晶亮亮的,他要送高筱贝去西天的时候,高筱贝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又背负着,背负着B塔的命运,他知道如果自己倒在了这里,整个B塔将要遭遇血劫。那些同他生死相托的兄弟们,将开胸破肚,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或者撕心裂肺的死在废墟中。
他不知道尚九熙的失忆是为了引出目前的一幕,可在尚九熙的本来设想里,栾云平不该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尚九熙从没想过那个他揪了很久的叛徒会是栾云平。
高筱贝猛然醒悟,身子一歪避开了栾云平的攻击。栾云平见一击不中立刻侧身反腕,高筱贝整个人悬空翻滚了一圈才躲过去。
老师他...强的可怕。
雪狼险些被猎豹扼住脆弱的脖子,冲锋号响彻时,高筱贝在最巅峰的楼台上,同栾云平纠缠不休。
他带的武器是他最常用的匕首,他不太喜欢玩阴的,匕首干干净净,没一点毒素能致人死地。
他吐出一口血,正要动作时栾云平已经近身,他躲闪不及,被栾云平缴了助听器。
他亲眼看着电子设备到地面摔了个粉碎,仿佛摔断了他的胜利。
危楼上重重遮掩,每一处的突袭都足以在瞬时间要了高筱贝的命。
“四点钟方向,正在向你五点钟方向移动。”
这就是顶级向导的能力。
哪怕相隔百里,只要他想,就能加入战场。
巧合永远是战场上最不可预料的元素,碎裂的助听器刚好在张云雷不远的地方,他只能分出全部的精神力,一半用来同高筱贝临时连接,一半用来冲击那位顶级哨兵。
栾云平动作滞住,一大波强悍的精神力直冲向他,饶是他作为顶级哨兵也招架不住,况且属于他的向导只是个中级向导——栾云平知道他已经死了。
张云雷参战明显缓解了高筱贝的压力,可张云雷本人并不善于作战,狐狸在战圈外伺机而动,张云雷也找了个还算安全的地方,全身心的去攻击栾云平的精神领域。
其实他在侵入时就觉得熟悉,可他这时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排斥感。
他头脑一阵,强大的精神力统一侵入栾云平,栾云平的攻击停滞,堪堪躲过高筱贝的还击,手里的匕首顿在半空。
可只有一瞬间。
因为张云雷遇见了麻烦。